二十忌不學無術,七十宜從心所欲
—— 專訪華富邨儲蓄互助社社長郭有明
撰文:彭珞殷
「未曾填海之前,華貴邨那邊有條小路,沿著下走就能到達海灘,很美的。逾一世紀前時值香港開埠,英國商船首度來港,船上的人下船尋找飲用水。人生路不熟,幸而有個蜑家妹碰巧經過,帶領他們一直走一直走,走到薄扶林村。那條路是他們『走出來』的,蜑家妹又叫阿群,小路便順理成章地被命名為群帶路」。問及華富邨儲蓄互助社(下稱:儲社)社長——郭有明先生閒時喜歡到華富邨哪處走動,竟意外發掘出年輕一代鮮少聽聞的一段「地區故」,那麼他的人生路,又由甚麼帶引呢?
由華富初成,到華富重建,郭有明見證了「平民豪宅」五十二年來的變遷,一張張新舊街坊的臉孔,仿若重曝的菲林影像在腦海中疊加。他憶述,千禧年時儲社缺乏人手,常與社員玩在一塊的他於是加入儲社幫幫手,怎料一做就做到現在,更成為了社長。
「接手了這個爛攤子,哈哈哈!」開朗的笑聲難掩郭有明經營儲社的唏噓,事實上現時儲社青黃不接,現役社員漸老,年輕人又不肯加入,他只能依靠資助及自己貼錢繼續經營。由於儲社社員必須為華富邨居民,符合招新資格的人本就不多,加上新街坊多為新移民,文化差異使其與鄰里易生隔膜,自然不會有入社服務街坊的念頭。華富邨即將面臨重建、拆遷,保留儲社與否頓成關鍵問題。或許有人會疑惑,既然經營如此困難,何不趁機收山享福?但年過七十的他依然希望透過儲社幫助街坊,特別是那些因家貧而未能繼續學業的青少年。
「有一樣東西我很執著,就是維持了超過二十年的 『 獻愛心 』 行動。」郭有明一邊細看一幀幀泛黃的義工團照片,一邊娓娓道來當年事。他解釋說,這行動以前稱為「扶貧」,每逢聖誕節或復活節,社員和街坊皆會一起出發到國內送物資予山區兒童,譬如:書包、文具、運動衫、鞋襪等與教育相關的物資。他亦分享在內地交通未有那麼發達前,到廣東省偏遠地區探訪的經歷:先過關到深圳,再乘車往廣州醫肚,第二天才能到達在同一省份的河源。儲社的牆壁懸掛著一支支學校回贈的錦旗,可見受益的學生不勝枚舉,多年來舟車勞動的心力並沒付諸流水。至於華富邨邨內,儲社提供的「借貸額可達存款三倍」借錢服務歷久常新,從昔日讓居民借錢購買日用品,到近年讓居民借錢讀書,依舊沿用「息隨本減」方式還款,旨在針對低收入人士的借貸需要。他補充,儲社與財務公司的不同之處在於前者以人為本,例如有位年輕社員要讀大學,借了三萬元,儲社也沒打算要他於在學期間還錢。儲社的服務範圍固然不止於教育,但在他心中教育是至關重要的,否則人只會是缺失靈魂的行屍走肉。
言談間不難察覺,郭有明的談吐緩急有度,輕重有序,頗有老師授課的影子,不禁讓人好奇他往日從事甚麼職業,一問之下答案出乎意料,卻無獨有偶的與接受教育有關。年輕時,他在田灣的一間夜校修讀電器機械工程,十八歲學師,屈指一算也入了行五十多年。在六十年代能接受教育並非必然,他有幸學會一門手藝,不單為他帶來穩定收入,更使其對教育的重視深深紮根於心。學成後正值香港經濟起飛的大時代,他有份參與大大小小的電器工程,並從工作實現了部分自我價值。他在香港「浪跡天涯」,由徙置區、廉租屋內的工程,到後來啟德機場擴建,處處都遍佈他的足印。「波音747 珍寶客機首航香港時,飛機碼頭(登機橋)附近那些導航燈就是我們公司安裝的。我還記得當年是泛美航空,最威水就是這航空公司啦!」他的雙眼瞇成兩線,眉目間藏不住回憶「威水史」的笑意,活像一尊笑面佛。當然,他絕無炫耀之意,不過是那份由衷的滿足之情,溢於言表,就像他介紹儲社理念和工作時一般。
本來以為郭有明之所以至此盡心盡力,是因為曾受儲社幫助,或是與華富邨羈絆深遠,但原來堅持的理由單純不過——不想浪費儲社這地方,幫得一個得一個。訪問時,瞥見一則《論語》書法靜躺在他書桌的玻璃平面下,他忙說那是一位老先生所贈予的作品,非出自其手筆。說起老先生,他靈光一閃,開始背誦起求學時讀過的《武訓興學》:「莫嘆苦,莫愁貧。有志竟成語非假,鐵杵磨成繡花針。古今多少奇男子,誰似山東堂邑姓武人!武先生,單名叫做訓。兄弟都早死,父母又不存。飢寒交迫難度日,沿門扥缽受苦辛。武先生,做乞丐,有深心。他見邑人知識淺,少年失學是原因。長恨自己力薄家又貧,哪有金錢辦學校,教育清寒子弟們!」他十分欣賞清代平民教育家,武訓生行乞興學的志向,又道:「後來,他的學生不忍見老師總是把最差的留給自己,提出供養恩師,卻被武先生以『但願養我志,何須養我身!』毅然回絕。」思索片刻,兩世紀之後華富邨的小小儲社裏,不也有一個老人以他種方式,默默傳承武先生的宏志嗎?
「無論是小學生,還是大人,第一步一定是受教育。」郭有明強調,人只有讀書識字才能建立思想,從而懂得擇善固執。形成這強烈信念的箇中緣由千絲萬縷,實在難以抽絲剝繭,一一剖析。唯一能肯定的是,教育之於他的人生路有著非同小可的影響,猶如那座離華富邨不遠、南丫島上的圓角燈塔,無聲無息地引領他泊岸,同時間接成就了為華富居民遮風擋雨的「遮仔會」。